这个时代，什么样的衣服才能被定义为高级定制？
深秋傍晚的黄浦江江畔，一栋建筑被一整片巨型奶白色帘幕包裹着。你会有点恍惚，这是否是大地艺术家夫妇Christo和Jeanne-Claude的设计项目？当然不会，毕竟那个巨大的黑色“BALENCIAGA”标志异常醒目。
这家传奇时装屋已经很久没有在中国举办大型活动了。上一次有此盛况还得追溯到2014年5月，Balenciaga在位于北京的中国油画院内的白色教堂里举办了一场时装秀，相伴于此的还有一场聚焦Cristóbal Balenciaga先生代表作的小型高级定制展览。回神于眼前这个雅致、体面的圆形穹顶空间里，创意总监Demna Gvasalia为Balenciaga重新推出的高级定制作品正安静地矗立于此。
四个月前，巴黎乔治五世大街10号，在经历了一系列的翻新工程后，这里终于恢复到了1968年品牌创始人Cristóbal Balenciaga决定关闭时装屋之前的往昔风光。在这里，Cristóbal发布完最后一个高定系列，带着遗憾，甚至是些许愤怒，决定归隐田居。成衣的诞生让他对高级定制概念的存在提出了疑问。
半个多世纪之后，为品牌效力了整整五年的Gvasalia仿佛终于准备好了，他看到了自己肩负的重任——把高级定制重新带回这家时装屋。
40岁的Gvasalia与第50个Balenciaga高级定制系列，这似乎符合中国人对于“四十不惑”的总结。“这场秀对我来说真的很令人激动，因为它不仅是对Balenciaga经典的致敬，也是对我自己作为一个设计师的作品的献礼。我曾经有过心理障碍，我对我的作品得到赞美感到害怕和否认。现在，如果我的作品中没有高级定制这一章，我可能会有点厌倦只做我们所认知的时尚，而我不想对时尚感到厌倦。因此，高级定制时装就是我的解决方案，它能让我在自己喜欢的事情里重新陶醉。”他曾在一次采访中，如此表述这个系列于其个人的核心价值。
所以Gvasalia决定必须要让宾客坐回到品牌昔日总部的金色滕编靠椅上，让大家在一个看似禁锢的空间里重温高级定制黄金时代的沙龙秀。没有强烈的灯光，没有喧嚣的背景音乐，手持号码牌的模特们，男女老少，面貌多样，肤色多元，他们从镜门后走出，仅有的声音不过是服装面料伴随模特走动时发出了摩擦声，还有专业相机快速运作下的咔嚓声，以及宾客们兴奋时忍不住的窃窃私语。
在后疫情时代，各式各样的时尚活动证明了“体验”与“感受”正在回归。在高频的时尚消费场景中，这些特质甚至构建了一种带有“高级定制光环”的购物模式。
于是，这些华服漂洋过海地从巴黎抵达上海后，也被要求尽可能地呈现出最初的那份仪式感。宾客仿若置身于悠久历史的巴黎乔治五世大街10号高级定制沙龙内。柔和高雅的纯色帘幕，细腻柔软的纯色地毯、充满暖意的背光天花板和无限反射的视觉空间。沙龙空间特意还原了1930年代Balenciaga巴黎沙龙的场景，家具均从巴黎运至上海。
19套作品穿在手工打造的隐形模特人台上，陈列在圆形的展示空间内，视觉上犹如悬浮在展厅四周。其中包含了一套品牌为此次中国活动而特别设计的独家造型作品。另外11款未对媒体开放展出的作品则在毗邻黄浦江畔边的高级定制沙龙空间内展示，其空间设计保持着传统高级定制初始的仪式感，一间供来宾欣赏高级定制作品的沙龙，一间用于测量定制尺寸的空间，和一个独立私人试衣间。
带着Gvasalia的高定畅想，这次，展览场地由内及外地完成了一次宏大的视觉包裹。尤其是针对展示19套高定服的内部空间，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帷幔将这处圆形油罐塑造成当代沙龙的立体形象。虽然这里与巴黎乔治大街10号的Balenciaga昔日总部是两处风格迥异的空间，但这里却也意外地符合Gvasalia主导下的Balenciaga店铺的今日形象。于是，新与旧的对比，新与新的“互文”都在此上演。
Gvasalia显然对作品的摆放顺序有过一番斟酌。
入口左手边是一套男士黑色礼服套装。黑色领结上系着一个金色铃铛状的顶针，这是对Balenciaga品牌骨子里的高定基因和匠心精神的细微强调。西装外套的腰身在后背处轻微收紧，勾勒出纤细的曲线。肩线廓形则秉持着Gvasalia为Balenciaga塑造的经典“商务男性”形象，过目不忘。
右手边则是一件脱胎于Cristóbal Balenciaga原典设计的裙裤套装，正面是经典的丝绸提花晚礼服，工匠们在山东绸上手工缝制装饰性的刺绣凸纹花边，配上金属丝绸提花，同时用串珠、亮片和仿水晶点缀着；背面则是一条笔挺的，剪裁细腻的西裤。这套装束无疑是整个系列里对“古典与当代”的最佳诠释。
仅仅是这两套造型，我们窥探到了Gvasalia在这个久违的高级定制系列里，就高级定制服围绕着“男性与女性”、“经典与摩登”、“致敬与创新”、“场合性与实穿性”等不同维度的思考，甚至是博弈与挑战。
这些高定定制服必然是不便宜的，但是当你触摸到它时，甚至是有幸试穿时，很多东西都会悄然改变。即便是于秀场诠释的模特（Gvasalia也沿用了他偏爱的老面孔），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从未穿过高级定制服，当衣服上身的瞬间，人的体态也随之改变，更挺拔，更自信。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在暗示你，你变得不一般了。
展览现场，所有人都在惊叹那件“粉色浴袍”。它那羊绒滚边和真丝内衬带来的“亲肤质感”完全依靠上佳的材质来实现，而高级定制的“武装”却必然是从头到脚，从外到内的。所以，浴袍之下的是一条黑色透气羊毛长裤和一件黑色驼马毛紧身短背心，包裹着浴袍的是一条同色同材的皮革披肩。
新型复合面料展示了出人意料的重要性和神秘感: 融入金属线的硬挺丝绸与动物皮毛质感的纤维营造了错视效果，比如中国独家作品就是一件用米白色仿皮毛刺绣欧根纱真丝外套，密集的刺绣工艺及表面经过处理的雕花工艺模拟了皮毛及羽毛的仿真纹理。为避免使用鳄鱼皮,，通过电脑程序排列网状皮纹路, 再用手工拼接模拟出鳄鱼皮纹理效果的小牛皮长裤耗时数千小时。铝链演绎的编花针织毛衣，用复杂精细的施华洛世奇水晶网状面料制作而成的连衣裙。高定服的实验性总是预示着一些未来。半个世纪前，Cristóbal Balenciaga已经在做着相似的“科研项目”了，Gvasalia是一个成功的，甚至是出乎意料的继任者。
类似的服饰还有以羊绒为内衬的运动服和连帽衫，通过标志性的茧形轮廓或是荡领裁剪构建出了服装与身体的空间感。这是Gvasalia来到Balenciaga后，从其第一个成衣系列就在展现并强调的：这个百年品牌，从创始人时代开始，就一直在开展着一场持续性的实验——服装在建筑廓形上的可能性。这些“日装”的重要性还在于它们的推出进一步解答了高级定制领域是否可以有休闲穿搭的空间和需求。
Gvasalia用卫衣帽衫、冲锋夹克、水洗牛仔裤这些原本不过是成衣范畴的畅销款和基本款“冒犯到”神坛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刺绣钉珠和丝绸锦缎吗？这种争议声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在重新询问那个“原典式”的问题：随着时代的更迭，什么样的衣服才能被定义为高级定制服？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它再也不仅仅只是大裙摆晚礼服了。
Gvasalia当然是一个会做“大裙子”的创意总监。他设计的2017秋冬系列和2020春季系列令人印象深刻——前者是为了纪念品牌创办一百周年，创新复刻了Cristóbal Balenciaga在1950年代至1960年代的九套晚礼服；后者则是在联合国大会氛围下推出了数款极具体积感的圆形舞会礼服。这两个系列已经让人开始猜测Balenciaga是否要重启高级定制产品线了。
回到第50个高定系列里，部分晚礼服一眼便知是直接受到 Balenciaga 标志性的高级定制设计启发, 如蕾丝和薄纱面料螺旋编织而成的连衣裙；搭配礼服手套的歌剧院晚礼服；手工印制并完美匹配原版的波点丝绸雪纺礼服；其中一件花卉刺绣礼服的灵感来源于当初为Jacqueline Kennedy制作的一件古典珍藏高级定制作品。
最后亮相的面纱新娘礼服是传统的高级定制压轴作品，Gvasalia带着团队试图做出一些小心思，可是他发现，Cristóbal Balenciaga在当年已经做到了天衣无缝，他觉得原封不动地重新复刻一件，因为从过去到现在，它的存在的确超越了时间界限, 始终都是诠释“永恒经典”时的杰出设计。
在恰当的时机，Gvasalia借由一场高级定制秀表现了他的愿景，“让Balenciaga 品牌更加多层次化，从街头潮服开始，延伸至概念性的时尚与着装，最终呈现出独一无二、量身订做的高级定制作品”。这是一个构筑金字塔的庞大工程，作为时装结构组成的最高等级，高级定制不仅与当今的规模化生产息息相关，更是现代时装设计生存和进化的必要条件。
衣服，终究是靠材料制成的，高级定制对于整个产业的重要性绝不是售价，而是其前瞻性和实验性，在整个系列的开发前期，材料研发是重中之重。这意味着，你看到的“棉”或许不是棉，而是皮草；你看到的“尼龙布”或是也不是防水尼龙，而是需要格外小心呵护的精细小羊皮……所以，无论你是坐在秀场第一排，还是对着屏幕观看着高清视频，眼见，不一定为实；甚者，手触，也未见得为真。我想这是第50个Balenciaga高级定制系列对整个时尚行业，对行业外的普通人所做的最大贡献：高级定制超越并领先于潮流趋势、成衣时装和工业化制衣，它是对精湛工艺和廓形结构永不过时的纯粹表达，为穿戴者带来无与伦比的优雅及精致的感受。
53年后，Gvasalia决定以一年一次的形式，推进着这个新进程。
黃勖夫
X美术馆创始人、馆长
我认真阅读了这次由巴黎世家设计师Demna Gvasalia带来的信，了解到巴黎世家曾经历过因成衣的诞生而认为高定失去意义的时期，但这次Gvasalia将高定重新带回到大众视野，给了我很深的感触：在我看来，他是在重新诠释高定的概念，而这是业界许多从业者还未能达成的。这次的高定不仅在致敬经典，也融入了很多街头、潮流的元素以及可持续性发展的理念，这也是巴黎世家一贯代表的风格。
此外，我觉得这次观展的体验也很棒，例如幕布的展陈和巧妙运用，给我带来了一种沉浸式的体验，幕布不仅更好地衬托出了衣服本身，也给展览空间营造了一种仪式感。这次的作品不同于传统的高定那么厚重的特点——我过去看到过很多繁琐沉重的传统高定，而巴黎世家这次的高定给我带来了眼前一亮的新鲜感，布景氛围和衣服之间形成了一种天然的反差感。
向振华
艺术家
在作品赏鉴活动中，用米色布帘包裹的展览现场内，观众需要经过层层幕布乘坐扶梯到达最后的展厅。如果说消费成为新的宗教，那么奢侈品无疑是这个宗教的布道者，秀场上华丽装扮的模特是萨满，台下围观则是信徒。这次展览把观众直接拉入这个宗教的圣殿。19个模特在环形的大厅里沿着圆周均匀排开，如同庙宇里的众神塑像，在色彩上基本的红、黄、蓝、黑、白、金、银点缀在以自然天空为光源的Led灯光穹顶下，19件华服似立体雕塑状呈现，与观众产生可以靠近观赏、但并不能接近触及的疏离感，这可能由高级定制本来的基因决定。仪式感在如今快速消费的文化下已然褪色，但真正面对一场仪式的时候，即使并不是这个宗教的信徒，作为当下的参与者还是能够被其间严肃氛围所感染。
Pooky Lee
时尚策展人
和刚刚接手负责Balenciaga成衣系列时几近颠覆的态度不一样，Demna Gvasalia在个人为品牌创作的首个高级定制系列里显露出的更多是克制和尊重，但又适用于更广泛的当代文化语境。这应该是一个无论是Cristóbal Balenciaga还是 Gvasalia的崇拜者们都乐于看到的时装系列。
认为高级定制就一定是华丽尊贵是某种直白肤浅的单一印象。它和成衣的主要差别来自生产模式不同而不仅是设计繁简。正确逻辑是因为高级定制不具备工业化大规模生产的可能，所以它有空间尝试更复杂精细的技术和取悦小众的设计。客人是高级定制的核心，Balenciaga肯回归高级定制，应该也是留意到了新一代客人的崛起，以及消费习惯和态度的进化。这一点多刷刷小红书这样的社交媒体软件就清楚了。
Ryan Wong
秀场置景设计师
阶级在这个高定系列里是一个很巧妙的存在，传统高定是阶级的围墙，而Demna Gvasalia则是一个乐于打破阶级的人，这是很矛盾的，但在这个系列里Gvasalia很清晰地阐述了阶级在当下的定义是什么。在展出的19套高定服饰里，他用Cristóbal Balenciaga高定档案里的形象和剪裁手法升级了日常服装的形态，而高定的技法出现在极细的细节里，甚至是不可见的面料上。观众甚至能在这个系列里看到素色的黑色高领毛衣和牛仔裤，但背后大有来头。高级定制所服务的阶级在当下由于科技的冲击出现了一个新的秩序，而这个高定系列就是 Gvasalia对于这个秩序的宣言。
传统高定的价值在于手工艺，但科技在消解手工艺的价值。过度强调技法难度与温度的偏执是迂腐的，在当下机器能在精度、耐力、时长等维度上能完成过胜任人工的劳作。所以我认为当代的高定价值在于科技的驯服，利用科技的能力实现机器无法代替创意的价值，例如Iris van Herpen，例如这次Gvasalia用激光镭射将皮革变成绒毛状的长袍。